外公用一生与时间作对,不是为了战胜它,而是以微小的坚持修补时光的裂痕,在滴答声中挽留不肯老去的记忆与爱。我要发表——
外公的作坊,在镇子最旧的那条街上。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,时光仿佛骤然放缓了流速。空气里浮动着老木头、清漆和铁锈混合的气味,墙上挂满了形制古怪的工具,每一件都磨得温润,闪着幽微的光。这里,是我的外公,一个老钟表匠,与时间作对的战场。
他的对手,是那些躺在绒布上,默然不语的钟与表。它们有的来自以前商行的柜台,有的来自南洋归客的行囊,如今都成了时间的俘虏,齿轮停转,指针垂落。而外公,便是要将这些俘虏解救出来的将军。他戴上寸镜,拧亮那盏绿玻璃罩的台灯,便俯身进入了另一个世界——一个以毫厘计算、用微米衡度的世界。
我总爱蹲在一边看。他拆卸一枚怀表,动作轻缓得像在解开一个易碎的梦。表壳开启的瞬间,便露出了那个金属的脏腑:大大小小的齿轮相互啮合,如精密的星辰。“看这里,”他用镊子尖指点着,“这个轮齿磨损了零点一毫米,百年光阴,就坏在这一点点上。”在他口中,时间不再是抽象的概念,而是具象为黄铜齿轮上的一道划痕,钢质发条里的一丝疲惫。
他的“作对”,是极致的耐心。为修复一座老座钟的报时鸟,他用檀木削制了比米粒还小的鸟喙;为校准一台航海钟的走时,他整整三个月,每天在固定时间比对电台的报时信号,在笔记本上画下曲折的误差曲线。外婆常在饭桌上嗔怪:“跟一堆破铜烂铁较什么劲?”外公呷一口黄酒,慢悠悠地说:“它们不是破铜烂铁,它们是困住的时间。我在教它们,重新走路。”
曾经我不懂,只觉得外公能让停摆的钟表重新滴答,是了不起的本事。直到那年,外婆病重。我看见从不信神佛的外公,在作坊里对着那座他刚修好的、嘀嗒作响的摆钟,呆坐了一整夜。昏黄的灯光下,他佝偻的背影与那座沉默的钟楼融为一体。我第一次清晰地看到,他花白的头发,是如何在时间的侵蚀中败下阵来。他能为无数钟表注入新的生命,却无法让外婆的病情,哪怕慢下一秒。
后来,外公的话越来越少了。他依旧埋首于他的作坊,只是动作越发迟缓。他开始修复一块很老的手表,表盘泛黄,字迹模糊。他说,那是他师父的遗物。他配不到合适的零件,便索性自己动手,在小小的车床上,用钢坯一点点磨制。那是一个更为孤独,也更为执拗的过程,仿佛他对抗的,已不仅是物理的时间,更是记忆的消逝与传承的断裂。
去年秋天,外公终于把那块老表修好了。他给我看,表壳内的机芯焕然一新,齿轮咬合顺畅,那根纤细的秒针,正稳稳地划着圆圈。他将它贴在我耳边,那嘀嗒声,清亮而坚定,像一颗倔强的心脏在跳动。
“听!”他说,脸上漾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、柔和而感伤的笑意,“时间还在走。”
外公穷其一生与时间作对,并非狂妄地想要战胜它,阻止它。他只是一个温柔的逆行者,在用他微薄的力量,修补时间留下的伤口,挽留那些被遗落的美好瞬间。他修复的,不是钟表,是记忆的载体,是情感的容器,是流淌在金属脉络里,那些不肯老去的灵魂。
如今,外公的作坊依旧开着。那嘀嘀嗒嗒的声响,汇成一片宁静的潮汐。在这潮汐声中,我听见了所有的答案:与时间作对,或许是人类最悲壮,也最高贵的徒劳。而我们之所以执着于此,是因为在那一次又一次的、精卫填海般的修复中,我们证明了爱,可以比时间,更恒久一些。苏阅涵
